屋里光线很暗,墙上挂满了照片,他们正在自己办一个影展;房主池小宁是个黑黝黝、脏兮兮、头发乱蓬蓬的大孩子;一个中年人埋坐在沙发里,并没有因为我们进来而起身;另外几个小伙子脸上的气氛似乎也看不出轻松和友善。我们没多说什么,在他们目光的注视下,屏住呼吸仔细地观看了这些照片:有些很有些想法和技巧,但他们毕竟岁数小,有些作品看来还是“嫩”了一些。我们心里有数了,这才将想邀请他们和我们一起办影展的来意说明。 这次参加影展,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尤其得知你为了使这套作品过关,废了不少力气,心中甚为不安。
来信收到了,感谢你的夸奖。 之后,这一伙年轻人来到了我家和晓斌家。 王文澜的那一笔钢笔书法也很帅,记得以后在美术馆的第三回展布展时,我俩推着一个能滚动的小几,上面摆着白卡纸和黑墨水,在已挂好照片但还没起名字贴题签的镜框前巡行。电光石火间我脑子里会迸出一个词、一句话或一首诗,我俩再一合计,他手起笔落,唰唰唰,一张张展品的正式题签就这么轻易而隆重地诞生了。 他是四月影会重量级的谋士。他那精细周全,过于稳重的逻辑;款款而道,咬钉嚼铁的口才,确实为四月影会建树多多。 他没有避走,这正是王立平的可敬与可爱之处。没办法,好(hao第四声)的就是这一口,什么事上瘾了就无可理谕。 我对他有些肃然起敬——但不是因为照片。他带来的作品我记得有张老干部合唱团之类的黑白剧照,照片上有一股凝重感,然而却看不出有什么才气和技巧,实话说,这片子如果是王苗、晓斌拍的,我就扔一边去了。但当时我说:行,挂吧。 一九八零年春天,北海公园画舫斋,大家正在布置第二回展,手忙脚乱。突然我眼前一亮: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地走过来一个爽净帅气的现役军人。鲜红的帽徽领章,英武高大的身板,白里透粉的面皮好像永远带着微笑,微笑永远带着两个甜酒窝。 永远的四月一书要赶日子出版,中国摄影报的耿海已经来过三次越洋电话催稿子,没有时间再写了。四月影会还有太多的故事没有说完,很多朋友,甚至是一些更为亲近的朋友我还没有开始去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一九七八年,由一些社会贤达单位出面将我和另外几个年轻人特邀借调出来,编辑摄影画册人民的悼念。而我这时已经感到有些累,对此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了。我实际上在编辑组几乎没有干什么(也许在酝酿着另外干点什么),这暴露出我性格上的一些弱点。画册幸亏有吴鹏以及高强、李晓斌等众哥儿们在那里盯着(顶着)。一年后终于在北京出版社出版问世,轰动朝野。我却在上面挂了个虚名,一想到这,就汗颜难禁。 四 屋里经常满满腾腾地挤塞着二三十个人或更多,大家穿着大衣,搓着手,跺着脚,各自捉对儿熙熙攘攘地谈着与影展有关无关的各类话题。带来的照片摊在床上,我则坐在床边埋头看照片,节奏很快地与一个接一个的朋友谈有关展览展件的正事,每当感觉到有人敲门时就头也不抬地大喊一声:请进!对不起屋里人太多,请自己先找地方站。 这种北方老宅屋子里是没有上下水、没有厕所、没有暖气的,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在天井院子里。在西耳房地区有一间12平方米的屋子是我的,每月房租1.9元人民币。我的房门隔着一条窄小过道正正对着公共女厕所的门,上厕所的大妈大婶大姐小妹妹都必须从我的门口经过,所以我的门上总垂着一扇厚布帘子。烦人的是这层帘子却无法挡住从对面无时无刻传来的那些清晰可辨的悉悉嗦嗦、稀里哗啦的声响。 以后我在展厅里巡视甄选了一下,就写信(那时没有手机)跟当时还在电影学院上学的张艺谋说了这个事,他很快送来了一套复制的他的参展作品:象征意味很强的黑白人像难忘的年代,并附了一封诚挚的回信,字很认真,信是写在微微发黄的具有北京电影学院红色抬头的信笺上,原文如下: 三 我目前手里就这一套小样,就送你吧,只是没有更好的,实在抱歉。 记得有一次的话语是这样的:“咦,吴鹏说他今晚来一块商量点事怎么还未到?”“我早到了,只是挤到现在还没有挤到你跟前!” 一阵尴尬。很明显,我们弄错了。我们忙不迭地道歉后就想开溜。少东家却很大度地将我们让进了客厅,一阵攀谈后,没想到他竟既玩相机也照相,相片拿出来后,又很是让我暗暗吃了一惊,有些作品我自叹弗如。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居然没有赔钱!
六 他们是 胡邦、邓群 、王重 、何康、周巍峙、冯牧、冯亦代、刘迅、黄永玉......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仔细清楚的人,而二十年又是一个不短的岁月,如果上述文字有什么出入,我愿意向被唐突,被忽略的朋友致歉。 一九七六,丙辰清明,龙年大凶。 二 环顾四周,似乎舍我其谁。 收稿的日子多是在春寒料峭的二月、三月。每星期二的晚上,一张张熟面孔,生面孔都络绎不绝地汇聚到东四三条三十五号的这间西耳房,真不知当时街道居民委员会是怎么研究这个“情况”的。 某天下午,拉了晓斌给我壮胆 (这当年也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我俩摸进了新街口...... 办展览得有个前言。 十五 中国人在这个春天表现出了非凡的情感、骨气与才华。天安门广场上绽放出了千年不遇的由花山、诗林和人海组成的无与伦比的壮丽景观。这一切不可能不震撼我。从一月到四月的日子里,我一有时间就带着相机往广场跑,究竟照下了多少个胶卷我不清楚,只知道最后从中选编了约三百幅照片,配上文字序号,装裱在白卡纸上收进一个半尺厚的木盒里。题名叫国丧,是为了记录这次绝对是空前的、也非常可能是绝后的,人民自己为一个伟人举办的隆重丧礼。 如果平均每天卖不出1000张门票,我们的门票收入就不够交场租,看来我们是稳赔不赚。而中山公园是稳赚不赔的,要知道,所有专程来看影展的人都还需另外买一张更贵的公园门票入园。 办展览总得要有个像样的场地。先是有人说西城区文化馆展厅不错。于是我们找到了在文化馆画画的江大海,江大海毕业于美院附中,当时算是个不太熟的朋友 (后来很熟,大海现也移居法国),我觉得这事应该没什么问题。 四月影会与天安门四五运动脱离不了干系。 北京日报的一位资深记者曾因国丧而采访了我几次,我只能跟他讲:不错,我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是个艺术家,也许还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摄影家。但我不是斗士,不是四五英雄,当时与我有同样情怀的年轻人何止万千。我与他们不同的,仅仅是我手里刚巧有了自己的第一台且相当不错的尼康相机,再加上一点艺术灵感,也许还该再加上一点天真迟钝;我没有想到这种拍摄有什么非法,也没有感觉到会有什么压力和危险,那么,又从何谈起什么“英勇无畏”。 之后,我才逐渐了解了教父狄源沧那广采博收的深厚学识;精辟不群的艺术理念;醇醇诱导,诲人不倦,言之有物的治学精神而越来越敬重他。 我不是四五英雄,但有人是,比如说贺延光。
十六 信上和照片上张艺谋三字的签名有似乎是一笔连写的,有点怪。 当时把群众组织分为:合法的、自发的、非法的,四月影会在中国摄影家协会引起争议,但获得袁毅平、龙憙祖、尚进等部分领导的支持。图为时任中国摄影家协会领导、著名摄影家吴印咸(右)和袁毅平在观展,1979 这个前言谁也不请,必须由我们自己来写。 四月影会送展的照片,绝大多数来自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之手,很多照片的题目不痛不痒、可有可无或根本就没有题目,无法就这么一杯白开水似地端出去。我决定越俎代庖,对此进行加工:该加(改)题目的加题目,能配诗文的配诗文。我想让展览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个标题,每一句诗文,每一个字,都带有强烈的四月影会的“味”。 话再说回来, 古往今来不贪财的文化人有的是, 真正不爱名的又有谁? 又有人介绍到中山公园,我们的原则依然是:艺术上的的事我们自己负责,你们不用审查。这一回没想到他们说:我们是园林局,不是文化局,你们挂什么我们不管,但我们要考虑经济效益。 公元一九七九年四月七日,中国摄影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页掀动了,对以后中国现代摄影起到催生作用的四月影会第一回自然·社会·人影展在北京中山公园兰室开幕,兰室被挤个水泄不通!(这一天,我唯一的妹妹结婚,我这个当大哥的竟没顾得上参加他们的婚礼,而是他们赶到兰室前拍了个新婚照。) “请看看这些照片,我很想参加你们的展览。”他脸上的笑容让人感到十分熟识。我在衣服后襟上狠命地蹭了蹭手,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他带来的夹子,这些黑白照片洗得像他本人一般干净帅气,我选了几张,说:“真帅。快,自己找框子,找地方挂吧。” 还是从我自己说起吧。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九日 之后,我们越来越熟,我才知道这伙年轻人原来是如此地善良可爱和才气横溢。 十三 “等等”。教父狄源沧(埋坐在沙发里的中年人)这时不紧不慢地发话了:“你们看了我们的片子,也让我们看看你们的片子再说吧。” 政要首长?社会英模?艺界名流?摄影大师?(中国有摄影大师吗?)...... 似乎都不合适。 七 我心说:大海是不是吃错药了?别的都好商量,审查照片没门! 以艺会友。 这个活,一开始是我自己做,以后发现青年出版社的文学编辑赵介轩比我更胜任。以后她又引荐了浓眉大眼的福州军区诗人叶文福 (他的一首长诗将军,你不能这么做 惹恼了上面某个层次,引来一阵子非难和讨伐)。 之后,我们约了时间。 与贺延光我始终没有来得及深谈和深交,但他最后还是让我走眼了:没有想到这么快他就能将新闻照片拍得这么有角度,有力度和有深度。把一张《北京青年报》料理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金大少名叫金伯宏,和金伯宏的相识是“歪打正着”一词的一个注脚。但我至今仍纳闷那另一位金大头是位什么样的高隐,我们这么闹腾竟也不见他现身显形。 一 而二十年前,据说我瘦得不像样子,那些日子里不用说洗澡,我一定有好几天没有好好洗脸了,反正我也从不照镜子,不知头发胡子猖狂到了什么地步......与这位光鲜的军人相比,我自惭形秽。
九 这事我认为有时间,有力量,更有必要去做;而没有时间,没有力量,也没有必要去一一征求照片原作者的同意。 四月影会成员在王志平家评选照片,右下为王立平,黑眼镜者为王志平。李英杰摄影五 现在很多似懂非懂的人经常顺嘴而出就是“四五影会”,似乎“四月影会”这几个字对他们来说太拗口了。而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段岁月里,四月影会这几个字对于我们来说就几乎是一切(为此我已忙得没工夫上班,没工夫谈恋爱,没工夫生病了)。 1979年部分参展者:石志明、王苗、李晓斌、王志平、李江树等十一 王立平现在是全国政协常委,民主促进会中央副主席,电影乐团团长......以及一大堆官衔。即使二十年前,仅靠一曲红遍全国的太阳岛和电影《红楼梦》作曲,他也是我们这伙人中名气最大的角色。只是因为我不懂音乐,不识简谱,所以才始终对他敬畏不起来。我只把他当作一个朋友和兄长。 敬礼!
他的事业很多,但四月影会无疑也是他心上的事业。 十二 (编辑:) |




